就这样,他们说着,笑着,说了又说,笑了又笑;悄悄地说,悄悄地笑,悄悄地呻吟,悄悄地叹息。周炳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疲倦,忘记了自己。他就过了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也过了自己一生中最舒畅的一天。
九三 人的理想和畜生的理想
两个月以后,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二年一月底的一个中午,张子豪和陈文英带着无限的荣华富贵回到广州来了。张子豪擢升了广州卫戍司令部的参谋长,因此,他们是一次真正的觊旋。他们夫妇俩从上海坐皇后轮船到香港,又从香港坐广九铁路的特别快车到了广州。一出白云路,他们就坐上了汽车,先不回他们东山寺背通津的那座新公馆,却一直到了惠爱西路窦富巷口,然后下车走到三家巷,陈文英的外家门口。三家巷的人一看见陈家大姑爷从上海回来了,就都一起叫闹起来,把整条三家巷叫得震天价响。大姑爷和大姑奶奶走进客厅坐不,陈家全家的人都进来陪着。何家那边,全家的人也都过来了,把一个堂皇华丽的客厅坐得满满的,水泄不通。只有周家没有人到。周铁上工打铁去了,区苏带着她的孩子周贤睡了觉了,周杨氏说有病不能过来。陈文英坚持要广州卫戍司令部参谋长跟她一起去看二姨,张子豪也同意了,就由周泉陪同着,到周家转了一转。周杨氏也无精打采地,冷冷淡淡地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捧着头说不行了,她要去睡了。张子豪夫妇觉着没趣,也就起身告辞,回到陈家客厅来。这时候,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散了,只剩下张子豪、陈文英、何守仁、陈文娣、陈文雄、周泉六个人坐在厅里,共诉离情。周泉看见何守仁、陈文雄两个人对张子豪简直恭维得不像样子,觉得有点恶心,就笑笑地轻声说道:“大姐夫,你可真是幸运。你刚上了皇后船,船还没开到香港,上海的日本鬼子就动手打起来了。要不然,你也得着实遭受一番惊险呢!”陈文雄听见她这么说,立刻更正她道:“不对。你们妇道人家怎么这样子看问题?那不是什么运气不运气的问题,那是大姐夫的福气,福星高照嘛!”何守仁也立刻接上去说道:“一点不错,正是福气,正是福气。如果大姐夫现在还坐镇在闸北,我想,那日本鬼子也不敢来侵犯,不敢真正撬动起刀枪来。”张子豪叫他们恭维得也觉着不好意思了,就说:“哪里!哪里?我张某无才无德,没有这么大的福气。我不过是区区的一个区长,日本人哪里就会怕我呢?”陈文英也甜蜜蜜地笑着说:“对,对。不管运气也好,福气也好,反正是上帝保佑。”陈文娣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嘻嘻地笑着,热情地搂着她的大姐不放。周泉看见话不投机,就借口要料理家务,走出客厅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