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婆婆满眼都是红色的牡丹花,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
六户底
怎么说呢?村子就是那么个村子,远远望去就像是睡着了,是那样的安静。村子实在是太小了,只有七户人家,村名却叫了“六户底”,可见现在比以前还多出了一户。秋天来了,庄稼都收了,地里什么也没了,紫皮的和黄皮的山药早就起了,也下了窖了。它们要在窖里好好睡一冬,豆子连棵子一捆一捆地都给人们收走了,还有高粱,都齐根给割走;玉米也一样,先掰棒子,然后把玉米秸再收回去。但山坡上,还有一大片玉米秸孤零零地在那里立着,那是四如家的玉米地,虽然玉米早已经被四如收走了,但那一大片玉米秸,也得像往年一样收回去呀,它们可有用啦,喂牛喂羊或者可以当柴火烧。是谁说的或者可以当火烧?看这话说得,难道玉米秸就不是柴火吗?玉米秸是天底下最好的柴火啦,用它们烧火可旺啦。远远的秋风啊,真是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但四如家的那片玉米地发出的“哗哗啦啦”的声音让人听了真是难过。它们像是在对人们说话。对谁说?当然是在对四如说。四如把它们种下地,从春天忙到现在,那些玉米几乎隔不了几天就会看到一次四如,当然有时候还会有四如的媳妇。四如来了,来上肥了;四如来了,来把它们又锄了一遍;四如来了,把每棵玉米都轻轻摇了摇,让它们花穗上的花粉往下落。天是那么的热,四如把衣服脱了,在地里,光着个膀子走来走去,还和玉米们说话。说什么话?说你们都给我听着,你们都得努把劲儿,你们都得给我好好长,别给我丢人。还说,你们都给我听着,都往大了长,长一尺多长才算是玉米,别给六户底丢人。快到秋天的时候,四如还上来掰了一回玉米,每一根青玉米被掰下来的时候都会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那是它们不满意,它们还没长成呢,还没变成金黄金黄的棒子呢,怎么就给掰了呢?是因为有人要吃嫩玉米,所以四如就来掰它们来了,玉米们也看得出四如好心疼那些被掰下来的青玉米,四如还不停地说,还没长成呢,还没长成呢,对不起,对不起。四如用手量量掰下来的玉米,好像还大吃了一惊,说了句,好家伙!后来四如就在玉米地里撒了一泡尿,四如这泡尿撒得真是公平,四如把身子往这边扭扭,再往那边扭扭,往那边扭扭,再往这边扭扭,他是想给每棵玉米都撒点儿。四如一边撒尿一边还说,我可不偏心眼儿,你们都是我亲爱的玉米。紧接着,四如做了一件真是让玉米们都感羞愧的事。撒完尿,四如低下头做什么?他是在看自己的家伙呢,看还不说,还用手比了一下,又比了一下旁边的玉米穗子,四如一笑牙有多么的白,四如好像是害羞了,自己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玉米说,好家伙,可真是比我的大多了!看这话说得,多亏周围也没别人,多亏四如的媳妇也不在,要是四如的媳妇在,四如还不得挨骂。但话又说回来,四如的媳妇就是在也不会骂四如,就像那一次,四如刚刚和媳妇结过婚,他们在地里锄玉米,天真是热,四如把衣服脱了,光个大膀子,那时候玉米还没高过四如。锄着锄着,四如忽然就回过身把媳妇一把抱住了,四如媳妇说:“这可是在地里。”四如说:“我就要在地里。”四如媳妇说:“这可是咱们的玉米。”四如说:“我咋不知道这就是咱们的玉米。”四如媳妇说:“你小心,你要碰倒那棵玉米啦。”四如说:“好家伙,一使劲,可不是差点儿碰倒一棵。”后来四如的动作大了,四如的媳妇说:“小心咱们的玉米,”四如就马上把动作收小了。四如媳妇后来一边整衣服一边说:“你回家不行吗?非要在地里做这么一回。”四如说:“我的地就是我的床。”四如媳妇说:“下回可不行了。”四如说:“那可说不定,这地就是我的床,我在我床上睡觉又不是睡到别处。”后来四如的媳妇就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事连地里的玉米们都知道,四如的大小子就叫“大玉”,但第二个还没生出来呢,四如说,第二个生下来就叫“二玉”。关于这些事,地里的玉米们也都知道。四如和媳妇在玉米地里做过几回那事呢?一回、两回、三回、四回,谁知道到底有几回呢!既然玉米地就是四如的床,他爱做几回就做几回吧。现在呢,秋天是来了,山坡上的地都给人们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唯有四如的玉米地还没收拾。那天四如来拉玉米时还说,当然是对他媳妇说,过两天咱们再来一趟地里也就干净了。四如的话玉米们都懂,四如是要把它们都收回去,但四如呢,怎么还不来?别人家地里的玉米秸可都给收走了,四如呢,啊,四如呢?四如家玉米地里的玉米们“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它们好像对四如有了意见,而且这意见可大啦,风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天瓦蓝瓦蓝的,四如家地里的玉米秸“哗啦哗啦”地响着,它们像是在说,在喊,四如,四如,你快点来吧,再来看看我们吧,再来看看我们吧,快把我们也都收回去吧。但四如好像已经忘记了它们,不管它们了,不要它们了。这真是一件让玉米们普遍感到不高兴的事,它们不高兴又能怎样呢?它们不高兴也只能在秋风里“哗啦哗啦”地响。这声音能传到六户底村子里去吗?能传到四如的耳朵里去吗?玉米秸们好像都已经商量好了,管他四如听到听不到,他听不到它们也要喊。秋天的风啊,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可能是从村子那边吹来的吧,怎么把吹喇叭的声音吹过来了?六户底有什么热闹?是谁家娶媳妇办事,或者是在办别的什么事?关于这一点,山坡上的玉米们当然不会知道,但这天早上有人出现了,是三个人,他们的手里拿着镐和锹,他们进了四如的玉米地。四如的玉米地的北边有两个土包,那土包下边埋着四如的父亲和母亲。那三个人一来就忙乎开了,他们在四如父母亲的坟旁边挖出个长方形的土坑来。他们挖挖停停,抽根烟再接着挖,又挖挖停停,他们看样子都很伤心,他们都不说话。挖完这个坑,他们就走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七天,这七天之间六户底村子里的唢呐声和喇叭声就一直没停下来过。到了第七天的头上,山坡上四如家的玉米地里的玉米们都吃了一惊,一大早那唢呐声和喇叭声直接朝村外响过来了,朝山坡这边响过来了,朝玉米地这边响过来了。四如的媳妇也出现了,她被人从坡下扶了上来,穿着白色的衣服,头上是白色的布条子,眼睛红肿得就像个桃子。四如呢?玉米秸子们当然不知道四如是躺在那个大木匣子里被人们抬到山坡上来,而这会儿,四如躺在那个长方形的土坑里了,那土坑又被土填上了,不但填上,还鼓起一个大土包。四如的那个小子大玉还不到三岁,被大人按在四如的坟前磕头再磕头,大玉不愿意,“哇哇”地哭开了,旁边的人说这大玉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他是舍不得他的亲爹。又有人说才三岁的孩子就懂事了,看把这孩子伤心的。大玉哭得更是厉害了,他被大人按着磕完该磕的头,然后再给那些帮着办事的人一个一个再磕过,大玉就哭得更厉害了。看看这孩子多懂事,往后大家都要好好看待他,就像看待自家的孩子一样,咱们六户底的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你看大玉这孩子从小就懂孝道。村里的村长老了,一说话就喘,他对帮忙下葬的人们说了一遍,又说了一遍。